还记得几年前的那个秋天,我站上中国古代建筑史讲台,还特意穿了件盘扣唐装。投影仪上轮播着应县木塔的精美照片。我对着PPT口若悬河,滔滔不绝,结果课讲到一半,后排传来响亮的鼾声—后面那个穿运动服的男生枕着《中国建筑史》的课本睡得正香,课本上还沾着食堂千层饼的油渍。
一、睡倒的课堂
“王浩!”我敲了敲讲台,粉笔灰簌簌落在键盘上。男生猛地惊醒,手忙脚乱擦着嘴角:“老师,这斗拱层数比千层饼的层数都多……”教室里顿时笑倒一片。我看着他课本上歪歪扭扭的笔记:“七铺作=七个甜甜圈?”后面还画了个笑哭的表情。
那天回家路上,我拐进五金店买了一大包木条。第二次上课,我把木条倒在讲台上:“今天咱们玩个游戏,两人一组搭斗拱,斗拱承重能力最大的前三组,平时成绩加五分。"王浩眼睛亮了。他抄起木条就和同桌的女生嘀咕:“得按《营造法式》的材分制来!”
当王浩组的第七组斗拱轰然倒塌时,他突然喊起来:“老师,隔壁组耍赖!他们用502作弊!说好纯榫卯的!”我趁机抛出问题:“知道为什么应县木塔不用一根钉子也能千年不倒吗?”这次不用点名,学生们自己讨论开了:“因为用的榫卯结构。”“榫卯的咬合没有那么坚固,给压力留有一定的余地。”“这就是‘以柔克刚’吧”……我看着气氛热烈的课堂,感觉抓到了一点他们的兴趣点。
二、芦苇丛中的课堂
在讲住宅建筑和园林的时候,为了加深学生们对于白墙黛瓦、飞檐翘角、五岳朝天、四水归堂的理解,我带学生去黄岛的“中国院子”进行实地调研。刚下车就听见哀嚎:“这不就是普通老房子嘛!”林悦踢着石子满脸失望。我指着湿地里的芦苇和大家手里拿的奶茶及零食:“大家现在挑战一下,看看用自己身边的东西能制作出什么古建结构模型?”
王浩蹲在青石门槛上啃煎饼,突然把煎饼撕成条:“老师,这面丝像不像木构架的梁枋?”全班哄笑中,他真用煎饼条摆出个抬梁式构架,酥脆的“梁柱”在秋风里直掉渣。最绝的是林悦,她把奶茶杯剪成一条一条的,随机组合成各种格子,裹上糯米纸当窗纸,吸管弯成月梁。当阳光透过“琉璃窗”洒下光影时,连景区看门大爷都凑过来拍照:“这不就是我们老家的花格窗嘛!”
三、木工作坊里的课堂
现在我的古建史课堂像个木工作坊,遇到不理解的结构都会让他们利用手头的材料亲手搭配一下。教室里积攒了好多学生用秸秆、木条、冰糕棍、木方、瓦楞纸、雪弗板等材料制作的各种古建模型,有各种榫卯结构构件模型、抬梁式屋架构造模型、干栏式建筑模型、倍力桥、鲁班锁、殿堂式屋架构造模型、六角攒尖亭模型、黄鹤楼模型等等。
由于模型太多,我们还专门搞了一个展览,向全校师生展示学生们的作品。同学们对于古建史课堂的热情持续高涨,通过动手,不仅让他们在课堂上更加投入,也让他们对古建史有了更深入的理解和感悟。看到他们兴奋地展示自己的作品,我感到无比的欣慰和自豪。因为我知道,他们已经不再是那些刚下车时满脸失望的孩子了,他们已经真正地爱上了这门课,爱上了这些古老的建筑和文化。
今年春天整理旧物,翻出学生时代柯布西耶《走向新建筑》的批注本。泛黄的页边记着十三年前的困惑:“建筑究竟为何存在?”如今答案渐明:就像此刻夕阳将高楼的墙面染成蜜色,那些我们倾注心血培育的年轻建筑师们,终将在某个黄昏的工地旁,向后来者讲述关于空间、光影与生命的永恒叙事。
建筑教育是场没有终点的营造。当暮色漫过天空,我想起卒姆托在《思考建筑》中的箴言:“好的建筑会让光线诉说存在。”而我们这些教建筑的人,何尝不是在用知识的经纬,为每个年轻灵魂编织能够盛放星辰的穹顶?在图纸与现实的对位中,在结构与诗意的平衡间,教育的本质愈发清晰——不是塑造标准件,而是让每个独特的生命找到支撑自我的骨架,在天地间构筑属于他们的精神殿堂。
建筑教育从来不是单方向的浇灌,而是师生共同生长的年轮。当那些曾在图纸上迷路的线条最终挺立成真实的空间,当混凝土浇筑时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安全帽下的泪光,我总想起初登讲台时老教授送我的座右铭——师者如石,托起比自身更重的时光。